朱自清的散文

发布时间:2024-05-16 00:49 发布:上海旅游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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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white-collar.net/01-author/z/42-zhu_zq/essay/index.html
  这个网址,都有

  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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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
  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
  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
  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
  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
  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
  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
  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
  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
  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
  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
  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
  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
  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
  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
  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
  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
  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
  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
  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
  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
  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
  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
  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
  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
  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
  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
  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
  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
  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
  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
  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原载1925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荷塘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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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
  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
  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
  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
  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
  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
  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
  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
  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
  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
  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
  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
  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
  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
  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
  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
  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
  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
  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
  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
  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
  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
  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
  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
  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
  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
  了。
  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7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18卷第7期)

  说扬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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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编者注:作者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指出扬州
  人这些毛病。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务印书馆不肯,怕再闹出‘闲话扬
  州’的案子。”现按作者愿意,仍将此文收入《你我》。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
  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
  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
  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
  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家,烹
  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
  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
  杠;还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
  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
  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
  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区区长,可以大模
  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主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
  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
  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要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
  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
  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
  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
  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
  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
  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
  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
  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
  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
  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
  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
  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
  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
  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
  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
  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
  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病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
  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铁锅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
  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
  的,让他抓一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
  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这才叫茶房烫干些。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
  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式。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
  地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去了水,抟成圆锥似
  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
  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得好,不妨碍你吃别的。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
  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字,扬州不该掠美。扬州的
  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
  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
  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
  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
  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
  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
  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
  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
  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10月14日作。
  (原载1934年11月20日《人间世》第16期)

  给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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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
  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
  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
  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
  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
  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
  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
  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
  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
  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
  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
  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
  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
  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
  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
  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
  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
  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
  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
  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
  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
  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
  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
  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
  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
  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
  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
  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
  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
  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
  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
  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
  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
  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
  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
  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
  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
  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
  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
  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
  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
  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
  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
  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
  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
  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
  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
  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
  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
  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
  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
  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
  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
  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
  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
  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
  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
  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
  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
  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
  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
  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
  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
  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
  —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朱自清的早期散文,可分为写实议论和叙事抒情两大类:前者如《生命的价格-七毛钱》、
《航船中的文明》、《白种人-上帝的骄子》、《阿河》、《哀韦杰三君》、《旅行杂记》,直接从现实生活取材,是以夹叙夹议手法抨击黑暗社会的名篇;后者如《背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绿》、《荷塘月色》、《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白水漈》,更是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而脍炙人口的佳作,代表了他的散文艺术的最高成就。

记得小学还学过他的《春》。

朱自清散文
本书是含概了朱自清的经典散文包括了《憎》、《匆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航船中的文明》、《正义》、《春晖的一月》、《说梦》、《绿》等。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成就是很高的,特别是《绿》、《河塘月色》。
从思想内容说,他散文的核心是一个“真”字。用真挚的感情,写真实的见闻和感受,记写真实的景物,发表真实的议论。朱自清的散文,从题材上说是比较狭窄的,不过是亲友的交往,家庭的琐事,即使后期那些议论的文字,也很少发空论。但就是这样,因为时时追求真切的内容,却能感动读者。正如当年作家赵景深说的:朱自清的文章,“不大谈哲理,只是谈一点家常琐事,虽是像淡香疏影似的不过几笔,却常能把那真诚的灵魂捧出来给读者看”。就是因为这样,朱自清散文才取得了感人的力量。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里大都是身边的凡人琐事,但是在这些事情中传达着他对生活的思索和感悟。先生的语言清丽凝练,没有华丽的词藻,却在平淡中传递着真挚的感情:《背影》、《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匆匆》等都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也让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因树立了“白话美文的模范”而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本书收录了朱自清先生的25篇散文名篇,如《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匆匆》、《背影》等。这些散文思想内涵极为丰富,有的包含着作者对社会时事的思索,有的反映了他对于生活的独特理解。
作品精选:http://www.tianyabook.com/xiandai/zhuziiqing/index.html

·踪迹·
《踪迹》是朱自清的诗与散文集,1924年12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第一辑是新诗。
第二辑是散文。本书收录其散文部分,仍以“踪迹”为辑名,同时将散文诗《匆匆》也一并收入。
匆匆 歌声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温州的踪迹 航船中的文明
·背影·
《背影》是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1928年10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分甲乙两辑,并有序文一篇:《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文》。
序 女人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 背影 阿河 哀韦杰三君
飘零 白采 荷塘月色 一封信 《梅花》后记 怀魏握青君
儿女 旅行杂记 说梦 海行杂记
·你 我·
《你我》散文集,1936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共收1925年至1934年秋所作的29篇文章,分
甲乙两辑,甲辑共13篇,除《自序》外本书全收;乙辑为书评序跋集,共16篇。本书只收《〈忆〉跋》,
《〈山野掇拾〉》,《〈子恺漫画〉代序》,《〈燕知草〉序》,《叶圣陶的短篇小说》等5篇。
"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扬州的夏日 看花 我所见的叶圣陶 论无话可说 给亡妇
你我 谈抽烟 冬天 择偶记 说扬州 南京
潭柘寺 戒坛寺 《忆》跋 《山野掇拾》 《子恺漫画》代序 《燕知草》序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欧游杂记·
《欧游杂记》1934年9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收录游记11篇,其中《西行通讯》为附录。
威尼斯 佛罗伦司 罗马 滂卑故城 瑞士 荷兰
柏林 德瑞司登 莱茵河 巴黎 西行通讯
·伦敦杂记·
《伦敦杂记》1943年4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三家书店 文人宅 博物院 公园 加尔东尼市场 吃的
乞丐 圣诞节 房东太太
·标准与尺度·
《标准与尺度》,1948年4月由文光书店印行。收文23篇,多为文学杂谈。本辑收录《动乱时代》,
《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悼闻一多先生》,《回来杂记》,《论严肃》,《论气节》,《论吃饭》等6篇。

动乱时代 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 回来杂记 论严肃 论气节 论吃饭
·论雅俗共赏·
《论雅俗共赏》1948年5月由观察社出版,为“观察丛书”之七,收文15篇。
本辑收录《论雅俗共赏》,《论百读不厌》,《论书生的酸气》,《论老实话》等4篇。

论雅俗共赏 论百读不厌 论书生的酸气 论老实话
·语文影及其他·
《语文影及其他》是朱自清生前亲手编定的最后一个集子,未及印行,几个月后,
他就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建国初期,“朱自清全集编委会”曾将书名改为
《语文影》,准备收入全集,但终于未能印行。1985年10月,交由中国文
联出版公司出版,书名仍用作者原来拟定的《语文影及其他》。分为“语文影”
和“人生的一角”两辑。本书收录了除《论轰炸》之外的所有文章。

说话 沉默 撩天儿 如面谈 人话 论废话
很好 是喽嘛 不知道 话中有鬼 正义 论自己
论别人 论诚意 论做作 论青年 论东西
·集 外·
《集外》是朱自清生前未曾编成集子的散文。有些散文散失在解放前的各个报刊上,
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朱自清全集》后,经过搜集和整理,编入在《全集》第4卷内。
本书选收了30篇。另外,《南行通信》、《南行杂记》两篇,是最近在1930年
《骆驼草》杂志上发现的,这次也收入本书。

憎 父母的责任 春晖的一月 执政府大屠杀记 悼何一公君① 哪里走
悼王善瑾君 白马湖 赠言 春 哀互生 论说话的多少
买书 松堂游记 初到清华记 绥行纪略 蒙自杂记 北平沦陷那一天
这一天 重庆一瞥 新中国在望中 外东消夏录 重庆行记 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
我是扬州人 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我所见的清华精神 论不满现状 论且顾眼前 刘云波女医师
文物·旧书·毛笔 南行通信 南行杂记

除了《背影〉以外都不怎么样,个人觉得太过细腻就成了腻歪
建议多看看汪曾祺和史铁生的文章

荷塘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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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
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
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
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
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
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
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
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
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
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
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
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
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
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
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
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
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
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
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
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
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
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
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
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
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
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
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

愫,彼此受用,彼此启发”
的。十九世纪的人说,“谈话的本来目的不是增进知识,是消遣”二十世纪的人说,“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谈话并不比苍蝇的哼哼更有意义些;可是他愿意哼哼,愿意证明他是个活人,不是个蜡人。谈话的目的,多半不是传达观念,而是要哼哼”。
“自然,哼哼也有高下;有的像蚊子那样不停的响,真教人生气。可是在晚餐会上,人宁愿作蚊子,不愿作哑子。幸而大多数的哼哼是悦耳的,有些并且是快心的。”看!十八世纪还说“启发”,十九世纪只说“消遣”,二十世纪更只说“哼
朱自清散文集 ·387·
哼”,一代比一代干脆,也一代比一代透彻了。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似乎一例。这正因为天气是个同情的话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又无需乎陈述自己或评论别人。刘义庆以为是雅事,便是因为谈天气是无所为的,无所用心的。但是后来这件雅事却渐渐成为雅俗共赏了;闲谈又叫“谈天”,又叫“撩天儿”,一面见出天气在闲谈里的重要地位,一面也见出天气这个话题已经普遍化到怎样程度。因为太普遍化了,便有人嫌它古老,陈腐;他们简直觉得天气是个俗不可耐的题目。
于是天气有时成为笑料,有时跑到讽刺的笔下去。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位老头儿和那种世故人来的原是“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都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去年二月美大使詹森过昆明到重庆去。昆明的记者问他,“此次经滇越路,比上次来昆,有何特殊观感?”他答得很妙:“上次天气炎热,此次气候温和,天朗无云,旅行甚为平安舒适。”这是外交辞令,是避免陈述自己和评论别人的明显的例子。天气有这样的作用,似乎也就无可厚非了。
谈话的开始难,特别是生人相见的时候。从前通行请教“尊姓”,“台甫”,“贵处”,甚至“贵庚”等等,一半是认真——知道了人家的姓字,当时才好称呼谈话,虽然随后大概
朱自清散文集 ·388·
是忘掉的多——,另一半也只是哼哼罢了。自从有了介绍的方式,这一套就用不着了。这一套里似乎只有“贵处”一问还可以就答案发挥下安;别的都只能一答而止,再谈下去,就非换题目不可,那大概还得转到天气上去,要不然,也得转到别的一些琐屑的节目上去,如“几时到的?路上辛苦吧?是第一次到这儿罢?”之类。用介绍的方式,谈话的开始更只能是这些节目。若是相识的人,还可以说“近来好吧?”“忙得怎么样?”等等。这些琐屑的节目像天气一样是哼哼词儿,可只是特殊的调儿,同时只能说给一个人听,不像天气是普通的调儿,同时可以说给许多人听。所以天气还是打不倒的谈话的引子——从这个引子可以或断或连的牵搭到四方八面去。
但是在变动不居的非常时代,大家关心或感兴趣的题目多,谈话就容易开始,不一定从天气下手。天气跑到讽刺的笔下,大概也就在这当儿。我们的正是这种时代。抗战,轰炸,政治,物价,欧战,随时都容易引起人们的谈话,而且尽够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无须换题目。新闻本是谈话的好题目,在平常日子,大新闻就能够取天气而代之,何况这时代,何况这些又都是关切全民族利害的!政治更是个老题目,向来政府常禁止人们谈,人们却偏爱谈。袁世凯、张作霖的时代,北平茶楼多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正见出人们的爱谈国事来。
但是新闻和政治总还是跟在天气后头的多,除了这些,人们爱谈的是些逸闻和故事。这又全然回到茶余酒后的消遣了。还有性和鬼,也是闲谈的老题目。据说美国有个化学家,专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化学,差不多不知道别的,可就爱谈性,不惜一晚半晚的谈下去。鬼呢,我们相信的明明很少,有时候却也可以独占一个晚上。不过这些都得有个引子,单刀直入是很少的。
谈话也得看是哪一等人。平常总是地位差不多职业相近似
朱自清散文集 ·389·
的人聚会的时候多,话题自然容易找些。若是聚会里夹着些地位相殊或职业不近的人,那就难点儿。引子倒是有现成的,如上文所说种种,也尽够用了,难的是怎样谈下去。若是知识或见闻够广博的,自然可以抓住些新题目,适合这些特殊的客人的兴趣,同时还不至于冷落了别人。要不然,也可以发挥自己的熟题目,但得说成和天气差不多的雅俗共赏的样子。话题就难在这“共赏”或“同情”上头。不用说,题目的性质是一个决定的因子。可是无论什么地位什么职业的人,总还是人,人情是不相远的。谁都可以谈谈天气,就是眼前的好证据。虽然是自己的熟题目,只要拣那些听起来不费力而可以满足好奇心的节目发挥开去,也还是可以共赏的。
这儿得留意隐藏着自己,自己的知识和自己的身份。但是“自己”并非不能作题目,“自己”也是人,只要将“自己”
当作一个不多不少的“人”陈述着,不要特别爱惜,更不要得意忘形,人们也会同情的。自己小小的错误或愚蠢,不妨公诸同好,用不着爱惜。自己的得意,若有可以引起一般人兴趣的地方,不妨说是有一个人如此这般,或者以多报少,像不说“很知道”而说“知道一点儿”之类。用自己的熟题目,还有一层便宜处。若有大人物在座,能找出适合他的口味而大家也听得进去的话题,固然很好,可是万一说了外行话,就会引得那大人物或别的人肚子里笑,不如谈自己的倒是善于用短。无论如何,一番话总要能够教座中人悦耳快心,暂时都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职业才好。
有些人只愿意人家听自己的谈话。一个声望高,知识广,听闻多,记性强的人,往往能够独占一个场面,滔滔不绝的谈下去。他谈的也许是若干牵搭着的题目,也许只是一个题目。
若是座中只三五个人,这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场面,虽然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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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抱向隅之感。若是人多了,也许就有另行找伴儿搭话的,那就有些杀风景了。这个独占场面的人若是声望不够高,知识和经验不够广,听话的可窘了。人多还可以找伴儿搭话,人少就只好干耗着,一面想别的。在这种聚会里,主人若是尽可能预先将座位安排成可分可合的局势,也许方便些。平常的闲谈可总是引申别人一点儿,自己也说一点儿,想着是别人乐意听听的;别人若乐意听下去,就多说点儿。还得让那默默无言的和冷冷儿的收起那长面孔,也高兴的听着。这才有意思。闲谈不一定增进人们的知识,可是对人对事得有广泛的知识,才可以有谈的;有些人还得常常读些书报,才不至于谈的老是那几套儿。并且得有好性儿,要不然,净闹别扭,真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记性和机智不用说也是少不得的。记性坏,往往谈得忽断忽连的,教人始而闷气,继而着急。机智差,往往赶不上点儿,对不上茬儿。闲谈总是断片的多,大段的需要长时间,维持场面不易。又总是报告的描写的多,议论少。议论不能太认真,太认真就不是闲谈;可也不能太不认真,太不认真就不成其为议论;得斟酌乎两者之间,所以难。议论自然可以批评人,但是得泛泛儿的,远远儿的;也未尝不可骂人,但是得用同情口吻。你说这是戏!人生原是戏。戏也是有道理的,并不一定是假的。闲谈要有意思;所谓“语言无味”,就是没有意思。不错,闲谈多半是费话,可是有意思的费话和没有意思的还是不一样。“又臭又长”,没有意思;重复,矛盾,老套儿,也没有意思。“又臭又长”也是机智差,重复和矛盾是记性坏,老套儿是知识或见闻太可怜见的。所以除非精力过人,谈话不可太多,时间不可太久,免得露了马脚。古语道,“言多必失”,这儿也用得着。
还有些人只愿意自己听人家的谈话。这些人大概是些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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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或不?者有“一锥子也扎不出一句话”的,可是少。那不是笨货就是怪人,可以存而不论。平常所谓不能谈话的,也许是知识或见闻不够用,也许是见的世面少。这种人在家里,在亲密的朋友里,也能有说有笑的,一到了排场些的聚会,就哑了。但是这种人历练历练,能以成。也许是懒。这种人记性大概不好;懒得谈,其实也没谈的。还有,是矜持。这种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他们在等着一句聪明的话,可是老等不着。——等得着的是“谈言微中”的真聪明人;这种人不能说是不能谈话,只能说是不爱谈话。不爱谈话的却还有深心的人;
他们生怕露了什么口风,落了什么把柄似的,老等着人家开口。
也还有谨慎的人,他们只是小心,不是深心;只是自己不谈或少谈,并不等着人家。这是明哲保身的人。向来所赞美的“寡言”,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寡言”原来似乎是针对着战国时代“好辩”说的。后世有些高雅的人,觉得话多了就免不了说到俗事上去,爱谈话就免不了俗气,这和“寡言”的本义倒还近些。这些爱“寡言”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谢安和刘义庆的赞美都是值得的。不过不能谈话不爱谈话的人,却往往更愿意听人家的谈话,人情究竟是不甘静默的。——就算谈话免不了俗气,但俗的是别人,自己只听听,也乐得的。一位英国的无名作家说过:“良心好,不愧于神和人,是第一件乐事,第二件乐事就是谈话。”就一般人看,闲谈这一件乐事其实是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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