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

发布时间:2024-05-31 15:23 发布:上海旅游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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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解答:

背 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
  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
  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
  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到北京
  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
  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
  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
  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
  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
  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
  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
  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
  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
  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
  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去。你就在
  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
  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
  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
  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
  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
  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
  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
  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
  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
  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
  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
  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
  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
  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
  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
  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
  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
  黑布马褂的北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谈抽烟

  ·朱自清·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
  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
  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嘴嚼老
  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
  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
  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刁上,
  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
  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
  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
  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
  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
  自已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
  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也够你一回两回地
  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
  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刁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
  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刁
  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
  大概也算是游戏三味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
  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
  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时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
  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已听得出。要是生气,
  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
  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
  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
  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
  儿指头黄了,由它去了。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
  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
  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
  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春

  ·朱自清·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
  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
  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
  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
  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
  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
  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
  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
  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
  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地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
  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逼你的眼。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
  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
  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都赶
  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
  “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冬 天

  ·朱自清·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
  象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
  洋炉子”(煤没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
  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在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
  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
  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
  太高了,总还是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
  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
  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
  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 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
  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象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
  ”;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
  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象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
  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 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
  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 P君“喂”
  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
  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象醒了一场梦。这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 前年是在一个特
  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
  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
  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
  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象老在过着冬
  天似的;可是即便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
  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
  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
  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
  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
  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
  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
  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荷 塘 月 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
  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
  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
  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
  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
  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
  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
  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
  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
  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
  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有羞涩的打着朵儿的;正如
  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
  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些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
  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的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
  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
  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
  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却又像是画
  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
  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
  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
  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这
  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的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
  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
  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
  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话:[益鸟]首徐回,兼传羽
  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
  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
  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
  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
  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
  绿

  ·朱自清·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瀑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
  花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
  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
  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
  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
  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
  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
  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
  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
  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
  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
  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
  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
  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
  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
  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
  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
  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
  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法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
  --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指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
  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重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
  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
  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
  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
  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
  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
  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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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己。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

给你这个网址,你去看看吧
http://www.white-collar.net/01-author/z/42-zhu_zq/essay/index.html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

背 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己。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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